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,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。
杨启程立在侧门处。
杨静抬了抬眼,“哥。”
“嗯。”
缸子抽了条长凳,让杨静坐下,又给她倒了杯水,“怎么过来的?”
“坐火车。”
“请假不要紧?”
“没事。”
“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?”
杨静顿了一下,摇头。
杨启程忽说: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,听见缸子叹道:“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,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……”
杨静默默攥住了手指,“大伯生病去世的?”
“尿毒症,好多年了,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。以前还有个奶奶,老年痴呆,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。”
杨静一时沉默。
“老杨刚去旦城,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……”
“几岁?”
“哦,十七吧,高中没毕业。后来我认识他了,带他去找炳哥。老杨人聪明,又有狠劲,很快混得比我还好。”缸子叹了口气,“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,钱还清了,车房都有了……”
杨静心里发闷。
下午时候,杨静累得难受,休息了几个小时。吃过晚饭,一整夜都在守灵。
凌晨鸡叫的时候,开始起灵。
起灵前开棺,亲人做最后道别。
那棺盖被打开,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。
老人面相平和,仿佛只是睡去。
缸子悄声问:“怕吗?”
杨静摇头。
比起孙丽,这一点不让人害怕。
孙丽是服药自杀的,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。
杨静放学回到家里,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。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,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,双目圆睁,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,糊了一脸。
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,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。
“盖棺!”
一声吆喝,将杨静思绪打断。
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,几人一起,将棺木阖上。
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,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。几个壮汉抬起棺材,换换走出灵堂。
外面熹光初露。
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。
他背挺得笔直,深沉的眼,眼里有泪。
-
巍峨的山,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长眠。
纸钱撒了一路,风里纷飞。
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,凝视前方,和山一样沉默不语。
“孝子过来,撒第一捧土。”
杨启程回过神,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,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。片刻,他松开手,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,落在棺盖上。
杨静默默照做。
很快,一捧,两捧……所有亲朋都撒完了,开始动工封棺。
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,不到半小时,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型了,再紧接着往上抹上泥浆,只等来日干固凝结以后立碑。
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的炸响,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,“走吧。”
杨启程说:“你们先回去吧,给我留个车。”
缸子也没接着劝,点了点头。
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,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,“杨静。”
杨静抬头。
“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。”
杨静摇头,“我跟你一起走。”
杨启程看她片刻,最终还是由她。
杨启程走到墓前,点上三支烟,插在土中,又拧开瓶盖,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。
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。
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,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。那个客人杨静见过,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,算是常客。他平时特别抠门,八块十块也要计较,孙丽常常挖苦他,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。
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,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,不见得多好,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。
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,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。
杨静时常想,孙丽寡廉鲜耻,而她不忠不孝,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,骨子里一样的凉薄。
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,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,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,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。
砍了片刻,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,还很矮,不过半人多高。
杨启程喊杨静:“去车上把铲子拿来。”
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。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,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。
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,把樱桃树埋进去。
杨静问:“能活吗?”
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,“能。”
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,太阳已到天的正中。
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,“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,走吧。”
杨静点了点头,在附近查探一阵,把该灭的火都灭了,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。
车开出很远,杨静把窗户打开。
即便是正午,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。
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,低声喊道:“哥。”
她顿了顿,“你还有我。”
杨启程目光一沉。
杨静声音艰涩,又加一句:“……还有厉老师。”
杨启程手一顿,“嗯”了一声。
风把头发拂到脸上,遮住了视野。
杨静索性闭上眼。
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。
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,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。
就像两棵树,风吹过时,叶落在彼此的脚下。
永不依偎,却也能站成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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