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往今来, 成者王败者寇。
有几人能青史留名, 又有几人会遗臭万年？
李泰想，几百年后, 或许会有人无意中翻起皇室的史书，指着记载他的那一页，跟子孙说这个魏王啊, 真的是辜负了父亲对他的疼爱, 也对不起他的兄长从小对他的万般爱护。
可那又怎样呢？
真有那么一天，他早就该化作一坯黄土，生前身后名不过是糊弄那愚昧之人而已。
李泰在城门口站定, 看着前方已经下了马车的李承乾, 心情十分复杂。
但若要说愧疚, 大概是没有的。
李泰停下了脚步，他身后的侍卫自然也跟着停下了脚步。虽然曾经深受圣人宠爱的魏王李泰如今被贬为庶民, 要带着妻儿举家到巴州去, 但毕竟是皇室血脉，侍卫再不怎么把他当一回事儿, 也不敢怠慢。
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，谁知李泰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。
更何况, 侍卫再眼拙，也看到了前方那两个气度不凡之人。
太子殿下侍卫或许是不曾见过真容的，但当今兵部尚书李绩的嫡长子、万泉县主的夫婿李震, 侍卫却是认识的。
侍卫看了看前方的两人, 然后看向身旁已经停下脚步的李泰, 十分长眼色地退开了一些距离，并未打扰他们。
李泰沉默了片刻，然后缓缓上前：“草民见过太子殿下。”
李承乾闻言，神色并未有太多的波动。
李泰：“我一念之差，做了许多糊涂的事情，如今被贬为庶民，流放巴州乃是咎由自取。太子殿下也不必碍于什么昔日兄弟情分，前来送我。”
李承乾闻言，瞥了他一眼，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巴掌那么长的白玉箭扔给了李泰。
李泰反射性地抬手将那只箭接住，低头一看，顿时愣住了。
那是一只羊脂白玉制成的箭，箭身上是祥云纹路，三菱头形状的箭头上刻着一个泰字。
他记得这一支箭，当年李承乾设计这支羽箭的时候，他们尚且年少。那是在一次家宴中，不知道在说什么，李承乾说一定要设计一套属于他们兄弟所用的羽箭，然后就设计了一套羽箭。那本是年少的一次玩笑话，后来在李承乾立太子妃的时候，忽然想起了最初设计的羽箭，便让人将那套羽箭用羊脂白玉做成是饰物的小羽箭，让刚入宫的太子妃苏妧当做是见面礼，送给他们兄弟。
他当时看到苏妧给他们的见面礼时，笑着想，英雄难过美人关，看来太子阿兄日后会是个多情太子，江山于他，或许并非那么重要。
原来是他一开始便想错了。
李泰的指腹摩挲着玉箭上他的名字，看向李承乾。
李承乾脸上的神情并不见异常，声音也冷清，“这是雉奴收着的，说是当初你去慈恩寺的时候留给他的。如今你去巴州，他想起了这支小羽箭，本来想自己亲自拿来给你，为你送行的。但他昨晚起烧了，太医说了不能见风，我只好代劳了。”
晋王李治，今年已经十一岁。
该懂的事情，他早已懂得，不该懂的，大概也都懂了。
毕竟是帝王夫妻最小的嫡子，从小备受宠爱。当初魏王李泰早早便出宫设府，晋王一得闲便喜欢到东宫去找太子阿兄。虽然他与太子阿兄的感情要更为亲厚些，却并不意味着他与魏王李泰感情不好。
李泰忽然笑了，叹息着说道：“今生怕是不会再有相见之日。”
而这时，徐九端着一个托盘上来，托盘上放置着两杯酒。
李承乾：“此去巴州，路途遥远。既然要来为你送行，自然免不了践行酒。”
李泰愣住，他看着托盘上的两个白玉杯，心中一颤，竟有种汗流浃背之感。
这杯践行酒，能喝吗？
李承乾已经主动拿起了其中一杯，这时，徐九已经端着托盘到了他的前方。
李泰望着眼前精致的玉杯，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。
留他一命，将他贬为庶民，远离长安是父亲李世民的意思。由始至终，他都从未从听过兄长李承乾是否怨恨他。
他曾经想要将李承乾的皇太子之位。
他甚至想过要李承乾的命。
李承乾难道不会怀恨在心吗？
“青雀。”
李承乾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。
李泰这才猛然回神，“我、我……”
李承乾：“什么？”
李泰强笑着摇头，“没什么，多谢太子殿下赐酒。”
太子殿下闻言，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。
李泰顿时头皮发麻，身侧的手抖得跟厉害了些，但他也不得不强自镇定，抬手将托盘上那杯仅剩的酒端起。
玉杯在空中相击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李承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李泰默了默，仰头将杯中的酒喝完，他将杯子放下，朝李承乾抱拳，弯下腰去。
李承乾看着眼前弯下腰去的李泰，脸上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，但他并未将李泰扶起。
从年少时的相伴嬉闹，到年长后的尔虞我诈，李承乾对眼前的这位弟弟曾经痛心失望，当那些痛心失望的情绪过后，心中所盘算的，不过也是该要如何保全自己，如何保护他心中所在意的一切。
李泰弯腰深深一拜，然后起来。
“若阿兄是青雀，便会明白为何青雀会走到这一步。我记得年幼时，阿娘总与我是说，长幼有序、嫡庶有别。阿兄生来便是大唐的皇太子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，自然不会明白青雀心中所想。可我自认并没任何不如阿兄的地方，不过是因为阿兄比我早出生一些时日，夺得了先机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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